「我們有責任為更多人開拓更多性別平等的空間,讓更多人一起討論性別角色的多元性,坦然、積極地主張不同的人生選擇。」
有人說:「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
然而,在親密關係中,往往有著各種不同的挑戰與磨合。不只是雙方,整體社會的氛圍、價值觀,性別平等的意識與否,其實都影響了我們的決策與境遇。本次專訪名人 林靜儀委員除了是知名的婦產科醫師,更歷任了台灣女人連線理事、行政院性平會委員、民進黨婦女部主任等要職,一直都走在平權議題的前線,對性別關係及互動有相當深刻的觀察與見解。
藍色是分手的顏色,特別專訪立法委員 林靜儀委員,與我們分享性別平等與親密關係的見解與建議……
一、林靜儀委員是婦產科醫師出身,歷任台灣女人連線理事、行政院性平會委員、民進黨婦女部主任,走在平權議題的前線,對性別關係及互動有深刻的觀察。請談談您走向性別平等倡議的心路歷程。
談起走向性平倡議的心路歷程,我自己在相當平等的家庭環境成長,直到國中階段,反觀同儕經歷,才發現原來不分性別的公平待遇,對許多人來說並非常態,也是我性平意識萌芽的起點;求學時期漸漸接觸性別議題,也自然地走向了公民議題的倡議與討論。
身為婦產科醫生,累積多年的臨床經驗,我觀察到,女性發聲取決於各方面的背景與條件,包含教育背景、家庭支持,甚至是工作性質。參與性平倡議、接受高等教育、有一定發聲能量的女性,大多強調女性應勇於追求與反抗;然而,許多女性從小面對不平等的家庭環境、不充分的教育資源,甚至經濟支持薄弱,在現實的壓力之下,往往難以動彈。
從現實觀察談回性平倡議,我想,擁有性別平等意識、見識過不平等的現狀,並且有餘裕進行討論與爭取的人,不分性別,有責任為缺乏資源與支持的群體,爭取更多的空間。
二、女性政治人物的感情與婚姻狀態,或者對於情感議題的態度及抉擇,常被社會各界放大檢視、批判甚至揶揄,委員能否從性別議題的觀點,分享對此一現象的看法?
對於女性私生活的探究與批評,是社會上常見的現象,但隨著性別意識逐漸普及,批評女性公眾人物的情感關係,在當前的社會氛圍下會遭受相當的撻伐,有更為平等的討論。
在不分性別,在不涉及公眾利益的情況下,探究、討論政治人物的情感生活相當沒有必要。若政治人物向公眾呈現自己的家庭經營、對關係的追求與努力,也應該尊重個人的選擇,但不應該做為評論其公眾參與的切入點。
我不鼓勵社會大眾以獵奇、娛樂的心理去揭露單身女性的情感狀態,但也不諱言,過去曾在媒體專訪中談到自己過去的婚姻關係;但這種自我揭露的行動,是出於前面所提及的「社會責任」。
我們有責任為更多人開拓更多性別平等的空間,讓更多人一起討論性別角色的多元性,坦然、積極地主張不同的人生選擇。
身為一個快要五十歲的女生,有過一段無法維繫的感情,如何自處、面對個人生活的準備…等等,透過揭露與分享,希望讓有類似處境的人知道,自己不必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能夠坦然抉擇。
社會大眾對於「不同年齡層的人應有的狀態」有各種成見,而勇於做出不同選擇的人,藉由現身說法的方式,讓選擇的面向更為多元,每個人的自我選擇都獲得尊重,也能讓沒有聲量的男孩及女孩,得到一些安慰與支持,能告訴自己跟身邊的人,即使跟多數人的生命規劃不同,也一樣能夠生活得很好。
三、追求平權、事業學養有成的女性,常被貼上強勢、獨立的標籤,面對情感關係的衝突或失敗,也常是被歸咎的一方。女性應該如何自處?
我認為,「自處」是一大重點,要能夠自我面對並承認一切「是自己的選擇」,且是「讓自己愉快的選擇」。
以診間的觀察來說,許多女性病人面對人生的抉擇或困境,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支持,很難建立自信心。在缺乏自信的情況下,面對旁人的責難,也會對自己產生質疑與疑問。
有社會聲量的人,應該積極協助呈現不同的生活面向,讓這些自我懷疑的人,更能說服自己及身邊的人,活得不同,也一樣活得很好。
另一方面,雖然台灣的教育政策、法律及制度明確鼓勵男性及女性平等就學、就業,但台灣社會受到漢文化、儒家文化的影響,並不鼓勵女孩子反抗權威與社會偏見,其實是很荒謬的。
舊文化牽涉到「孝順」等概念,與長輩意見不同時,是晚輩的錯,更加強了這種制約。一方面,人們要學習與父母溝通;另一方面,正在養育孩子的人,也要積極地讓孩子能夠勇敢做出人生的抉擇。尤其是女生,社會包容男生的衝撞與決斷,但女生卻可能被質疑「這樣以後的老公怎麼受得了?」,更加需要支持。
現在的父母對年輕的孩子,不應該施予過去自己從父母得到的綑綁,給孩子更多的支持與肯定;而已經成年的人,則是應該培養獨立生活的能力。
在父母或祖父母的年代,可能教育水準不高、缺乏經濟能力來決定自己的人生,只能維持或依賴婚姻關係。現在的社會文化已然不同,但人們還是要有在經濟與社會獨立的能力,才能擺脫傳統社會文化的期待與要求。
四、性別平等不是女性的專利,男性也會在父權框架中受困;男性面對婚戀關係中的挫折與無助,可能更難獲得情感上的支持。請委員分享您的觀察與建議。
談到這個問題,我要再次重申,倡議「性別平等」,而非僅提升「女權」。在女性地位低落的時代,強調女權的論述;時至今日,則邁入性別平等與多元價值。當男性也在受迫的處境時,女性並不會獲得更好的環境與思考。
真正的性別平等,在於男女都不被傳統角色束縛:「有些女生自稱很支持性別平等,但要求男生結婚時要準備好房子、沒請吃飯就是小氣。」當自己還在傳統價值影響的情況下,就沒有辦法討論真正的平等價值。
我在鏡好聽的Podcast節目《診間裡的女人》曾邀請到男性組織「城男舊事」,探討男性在情感追求與溝通過程中的困境。傳統社會文化要求女性溫柔順從,同時也要求男性必須征服成功,追求不成是自己的失敗--男性對於親密關係的追求與維持,事實上未能好好學習,缺乏支持,也無從求助。
親密關係中的矛盾與衝突,是兩個性別的人都在不公平的性別角色之下造成的結果。因此,大家一起來面對這些情緒,不再受限於傳統價值,是最重要的事情。
傳統價值的制約也出現在家庭與教育以外的場域,例如命理師常常對強勢、自主的女性貼上「剋夫」的標籤。我們到這個年紀聽了就覺得很不爽,會說:「不要追求我,不要想跟我結婚,因為我會剋夫!」(笑)
話雖如此,也許要到了一定的年齡更能自嘲這件事情,而對於年輕的女性來說,這些傳統社會價值與文化帶來的問題還沒被解決。
身為立法委員,我們接收到社會各界的期待,希望政府解決性別不平等的問題。然而,在政策與法制層面,至少在文字上達成了性別平等的推動。但更多問題在於,社會文化並沒有達成根本上的改變。
以現今的幼稚園家長舉例,許多家長都相當年輕,但觀念卻相當陳舊。男孩子去親吻女孩會得到稱讚,但女孩子被男孩牽手時,爸爸可能會說要把手剁掉。
年齡落在二十、三十幾歲的年輕父母,理論上在性別平等的教育及環境下長大,對待孩子的性別假設卻跟阿公阿嬤的年代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再怎麼修正法律、教導性別平等,都沒辦法讓下一代真正享有自由平等。
政治決策對於推動性平的影響是很有限的,如何排除傳統文化對性別的界線非常重要,但絕非讓行政院長喊話『性別平等』就能解決。
每個人都必須仔細思考並真心認同觀念是否正確,而非接受舊社會文化所提供的假設與暗示。當我們發現這種假設與暗示讓我們的性別與生命不公平、不愉快的時候,才有辦法轉變態度,不以此對待還在探索性別的年輕孩子。
五、委員曾談過「台式婚姻的互相算計」,當戀愛走向婚姻,女性盤算男性的經濟能力,男性算計女性的年齡、生育能力及意願等等。您認為是什麼導致這種變化?這種算計會帶來什麼影響?
我認為,應該回歸「婚姻的定義」。現在若以媒妁之言、門當戶對作為進入婚姻的衡量標準,大家可能會嗤之以鼻;雖然人們以「情投意合」為前提結婚,但也必須承認,婚姻關係其實有「契約」的精神。
在現行的法律制度,婚姻牽涉到身體的忠誠、互相撫養的義務、對原生家庭的撫養義務、財產與經濟的責任等等。從這些層面來看,婚姻是需要算計的,要算清楚各自能負擔多少責任,享有多少共同承擔所獲得的利益;當契約可能失敗、不再成立,又各自要承擔多少成本與問題。
台灣社會在談論婚姻時,不論是賦予神聖的價值,或是前述的現實考量,卻又以「彼此相愛」的甜蜜糖衣予以包裝。婚姻必須承擔經濟、養育等責任,實際上是非常現實的契約,雙方必須討論自己在其中願意負擔什麼責任與角色。
然而,人們在踏入婚姻前談的卻只有「愛情」,但愛情並不是婚姻的全部,還有很多社會責任與經濟問題。我們一方面要面對婚姻中的經濟考量,但在進入婚姻之前,卻又避而不談,不願被貼上「現實」、「愛談錢」的標籤。
過去媒妁之言的婚姻,事實上就是明確的契約與算計,在兩人願意共同扛住契約的前提之下,彼此可以付出什麼。但現代人將「情感依附」也放進婚姻關係裡的時候,往往會忽略這些層面;若不接受這些算計的條件,就應該更明確去探討雙方為何要進入婚姻契約,要面對哪些責任及義務,又該如何互相支撐。
我並不認為婚姻不需要算計。許多人,尤其是女性,沒有盤算過,一旦婚姻無以為繼,要如何靠自己活下來。另一方面,社會太強調女性的情感依附,太忽略男性在婚姻中也有情感依附的需求,而過度強化男性在婚姻中的經濟責任。
我想,更現實地去面對,才更能真正回到婚姻或建立關係的本質;雖然講起來很殘酷,但清楚、殘酷地去談,才能讓更多人在進入婚姻的前後,有比較充分的身心準備。
以2016年播出的知名日劇《逃避雖可恥卻有用》(台灣譯名:《月薪嬌妻》)為例,如果婚姻本來就會成立雙方經濟與照顧的責任,若不將之明確化,演變成以感情互相需索,等到情感消逝,關係就會變得現實且痛苦。
很多人在談戀愛的過程裡面,並不需要去討論未來經濟與社會責任的問題,當然可以非常美好;但在進入婚姻關係後,許多女性卻完全失去自主權。
一方面,當女性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完全倚賴另一半,自主能力當然會被削弱;另一方面,當女性接受傳統儒家文化對於「妻子」、「媳婦」的定義,往往會自動矮化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
我也要澄清,我並不認同女性應該要在家庭中高高在上、成為所謂「女王」,但許多女性矮化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卻時常抱怨自己面對公婆、先生沒有話語權。有些女性真的有社會與經濟地位的困難,較難為自己爭取空間;但在教育與社會文化支持的情況下,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少。
當自己有足夠的經濟、社會文化背景,甚至是不錯的職業,談完戀愛進入婚姻,契約成立的當下為何會把自己降一階?為何女性進入妻子、媳婦的身分情境,就認為自己沒有任何談判空間?
原生家庭的影響、社會文化的期許可能都是原因,但女性不該停在抱怨,應該跟自己的另一半討論清楚雙方的責任與義務。
還是要再次強調,我們必須對社會文化做出擾動,讓更多人對社會文化的既定感受,那些無法言明卻又確實存在的規訓,能夠有反動的思考。
六、「分手」是情感關係中難以迴避的課題,人們面對關係的斷裂,可能無法理解、拒絕接受,甚至自責自卑,忽略生命的其他可能。想請委員分享對「分手」的理解,它能為我們的生命帶來什麼?
對於「分手」話題,要再次提到,傳統儒家思維中,對於男性、女性進入關係的假設與前提相當不同。
傳統文化裡,會要求女性應該要從一而終,盡一切所能維繫關係,否則是自己的問題;當無法繼續維持關係,或者在關係中遇到困境時,女性往往無法有信心決斷並且中止關係。另一方面,傳統認為男性應負起經濟責任,同時也寬容男性疏忽經營或維持關係的其他面向--只要扛起經濟重擔,道義上就沒有問題。
這其實是很大的困境,男性面對情感衝突常會疑惑:明明自己已經「盡責」,為什麼還會被責怪?女性也相當痛苦,即便發現關係出現問題,卻沒有停下來的勇氣,因為傳統價值並不容許女性一再更換伴侶。在傳統的制約下,不論男女都無法正常面對關係如何建立、如何解除。
當關係沒辦法持續下去,多數的人都會感到遺憾,因為曾嘗試建立關係,且大多都希望關係長久。但原本評估過能夠維繫的關係,最後卻發現有困難,在拆開的過程中,一來一定會感到失望;二來,兩人對於關係是否繼續下去的認知,也可能出現衝突與矛盾。
但我們應該反思:為什麼關係建立之後一定要維持,尤其要求女性必須如此?如果女性建立起「換關係」的概念,不行了就斷,遇到很爛的關係時,也不必當成自己的錯。
以「吃麵」為例:關係踩雷就像吃到一間雷店,以後就不要去吃就好了。但女性進入一段很雷的關係,卻往往先自責,「是我認知有錯,它應該是好吃的,是我不懂它的美味、不懂珍惜」,不斷嘗試說服自己;當最後發現真的無法接受,又會再次責怪自己做的選擇。
幾十年前的社會很難認識新的對象,村子裡面可能就只有幾個「雷店」可以選,女性不斷轉換關係可能會餓死,只能摸摸鼻子吞下去;但時代已經不同,我們有太多的可能跟選擇,轉換關係是非常合理的。
之所以強調這一點,原因在於,許多年輕女性進入了不對等的關係,諸如「權勢性交」,或是基於愛慕或崇拜而進入關係,後來發現並不適合自己,卻陷入傳統社會文化對女性「從一而終」的期許,無法斷捨,或責怪自己當初選擇不好;又為了不陷入這種情境,不斷說服自己關係是好的,形成惡性循環。
關係的中止一定會難過,但是該學習的是「對等溝通」,而非陷入性別刻板假設,女性不計代價死守關係,而男性只需要提供經濟支持,就能夠在關係忠誠的價值上擁有彈性。
人生很長,我們活到七、八十歲,一生中能遇見的人、能閱歷的地方都比我們曾祖父母的年代多很多,在此前提之下,關係的建立與解除一定是很常見的事情,也能讓認真進入關係、認真評估關係、認真覺得必須中止關係的人,更有信心、更坦然面對。
七、請靜儀委員送給「藍色」的讀者們一些勉勵與分享:
我始終認為,每一個生命都有獨特的價值,我們都要為獨立生存付出很多努力,無論是經濟或心理建設,如何建立自信,如何與社會維持距離、保持相處,都是每個人一生的課題。
唯有這些課題建立得好,才能跟另一個同樣也把生命課題建立好的生命,發展穩定且彼此平等的關係;即便關係必須解除,也能面對自己,不受傷害。
很多人會希望女性用純真的方式面對社會,我反而希望大家,對人生有想像與信心的同時,要堅強地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