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陳玉珍委員出身金門,大眾對委員的印象多為鮮明的政黨色彩以及強勢的問政風格。請問委員願意接受「藍色」專訪的原因是什麼?希望展現給讀者們什麼樣不同的面貌呢?
社會大眾在媒體上看到的立法委員,容易聚焦在肢體衝突的層面,媒體基於點閱率、收視率的壓力,也更偏向報導這些內容。法案研究、選民服務等事務相對繁瑣,也缺乏報導可讀性;民眾對於重大政策有時可能事不關己,也不會深入去了解。大家看政治也想看一些輕鬆的面向,肢體衝突一類的花絮、有趣的事情比較能留下印象;久而久之,對於立法委員的使命與意義就不夠了解。
雖然民眾對我的印象多停留在政黨色彩跟強勢的問政風格,但我是open-minded(思想開明)的人,我很樂意跟大家分享我們的生命經驗、思想、價值與信仰。很多政治人物為了維持形象等考量,可能不願意公開探討人生,尤其是涉及情感的議題;對我來說,我從不認為自己自外於人群,即便我是民意代表,但也是正常人、一般人,大家在生活中會遇到的事情,我也都會遇到,我就是個性如此鮮明。所以,在不傷害其他人的情況下,跟年輕朋友分享我感情路上跌跌撞撞的經驗,大家從中獲得感觸或想法,也是不錯的事情。
我在立委中算是親和力相當高的,我一向不覺得民意代表超然於民間,我來自人群,差別僅在於我從事政治工作,有較多的權力跟資源,能夠為民眾解決一些難題。
我來自金門,我把金門的發展放在心裡的第一,在台北這個政治、經濟、媒體的核心,傳達金門的聲音,就是我的使命。金門是個小地方,人際關係很綿密,常常是兩代以上的交情,我可以從鄉親的姓氏判斷對方來自哪個鄉鎮、聚落與宗族,這就是金門的風氣,人與人之間很難有秘密,彼此熟知生命歷程,造就了我友善、坦率、不造作的個性;但在政治攻防、議場論辯或媒體採訪等場域常會有各種火花,我的個性也帶來兩極的好惡評價。
二、玉珍委員畢業於台大中文系,時常在社群網站上透過詩詞抒發感受,也曾藉由自出機杼的創作針砭時事。請問委員,文學的訓練與涵養,對於您的情感表達與溝通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唐詩宋詞是我的最愛,我考大學時,分數其實可以上政大法律系或台大政治系,但我把台大中文列為第一志願。
因為我喜歡文學,從小就受唐詩、詩詞、成語故事薰陶。有一次我們在審預算,民進黨團柯建銘總召引用李白的《將進酒》,說是唐詩三百首第一首;我馬上糾正,唐詩三百首第一首是張九齡的《感遇》,最後一首是杜秋娘《金縷衣》。
我有時候會自己寫新詩;我也很喜歡看對聯,也會跟好友一起作對聯。談到感情生活,我非常喜歡《長恨歌》,過去最喜歡「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二句,現在則喜歡「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我曾經希望找到的對象會背《長恨歌》,但在現在的社會恐怕是遇不到的;又或者對方也喜歡詩詞,但許多觀念與想法可能會與我不同。
文學的訓練對我很有幫助,大家只覺得我在議事攻防上很強悍,事實上我的文學底子在立法院不會輸給很多人。文學對我來說是內化的涵養,也是很美好的生命體驗,比方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就是經世濟民的精神,我也從經史子集當中學到身為政治人物、國會議員的目標與使命。
三、女性政治人物的感情與婚育狀態,或者對於情感議題的態度及抉擇,常被社會各界放大檢視、批判甚至揶揄,您對於這種現象的見解是什麼?女性的身分對於政治工作又有哪些影響?
我必須老實說,我在生命經驗中,缺乏性別角色的概念,也很少把自己當成女性。我媽媽懷我的時候,以為是個男孩,準備要請親友吃油飯了,沒想到生下來是個女孩。
我的家族同輩有很多女生,所以長輩都希望我是男生,阿公會給我穿西裝;我的姊妹們都是符合主流審美、林黛玉型的纖細美人,而我身材魁梧,跟姊妹們都不一樣。所以,在成長的過程裡,我在家族裡常負擔起一般認為屬於男性角色的責任,也因此,我心中一直沒有性別角色的觀念。
我在議場上有幾樁事件很有名,例如「萬安緊抱」,大家都覺得我抱住蔣萬安委員,但我只知道我在佔領主席台、握住眼前的麥克風。當下並沒有性別的觀念、與男性親密接觸的想法,心中只堅持於議事攻防。
某次攻防,我穿上單車安全帽與各種護具,堅守了幾十分鐘,沒有人有辦法把我挪走,最後是執政黨違反攻防時「同性抬同性」的默契,動用男性委員來把我抬走,我也不認為自己被性騷擾;還有一次,為了阻止林昶佐委員投票,我去搶他的票,外界說我手伸進他的褲袋要摸他,其實都是誤解,因為我心中沒有這種想法。對我來說,戰場上只分敵我、不分男女。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男生可以做什麼、女生可以做什麼,都沒有絕對的界線,直到我進入立法院,體會到我的體格跟力量都不如男同事,才慢慢覺得男女在生理上就是有別。
有一回,我在衛環委員會利用議事技巧,突襲表決,扭轉本黨籍委員人數較少的劣勢,成功通過提案。當時某位女性委員譏刺我「是男的還是女的」,但我也不怪她,有些人就是會用性別氣質跟容貌外表來進行攻擊:男人婆、好胖、好醜、好黑……等等。有的女生被這樣攻擊可能會很受傷,但我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自信心很強,人生價值始終不曾著眼於自己的外表是否符合大眾審美,因此這種攻擊無法影響我。
身為女性政治人物,在政策層面,近幾年正在研究「不孕症」的相關議題,女性在生育方面的生理限制,相較於男性不論年齡都能持續產生精子,女性隨著年紀增長,卵子會漸漸減少,也不容易受精;但現代女性在年輕時往往都認真發展事業上的成就,可能就錯過了生理上的合適年齡。
我擔任衛環委員會召委的時候,就召開不孕症相關議題的公聽會,少子化是國安危機,針對不孕的補助及政策都應該更貼合社會實際的需要;其他例如代理孕母等相關機制,台灣的法令也還不完全。
另外,近期才剛實施的《跟蹤騷擾防制法》,我當時在內政委員會擔任召集委員,也參與了修法的過程,去年終於三讀通過。不分性別都會被跟騷,但女性遭遇的比例還是比較高,身為女生,也比較能體會。
此外,在地方上做選民服務,也常接到民眾陳情離婚案件,有些女性遭遇家暴,卻因為沒有經濟能力而難以掙脫。由此也發現,台灣對於婚姻的相關法令也還是不夠完善。
另外,在情感議題上,媒體看待政治人物的角度,男女還是有差別的。比方說,如果男性政治人物有了婚外情,常見另一半出面表達信任與支持的劇情,扮演在丈夫背後的角色,這在女性政治人物身上是看不到的。
根據我自己的觀察,不論是地方或中央的民意代表,很多女生如果在從政之前沒有結婚,從政之後要結婚的機會實際上比較小。很多女性立委各方面都很優秀、人格也很好,但就是沒有結婚,在國會裡面這個情況很嚴重。不只政治人物,其實高政經成就的女生,踏入婚姻都會比較晚,甚至不婚,也確實是社會普遍的現象。
我自己就是因為政經地位,在情感上遇到很多現實困難,但也沒關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四、高學歷、事業有成的女性,常被貼上強勢、獨立的標籤,面對情感關係的衝突或失敗,也常是被歸咎的一方;另一方面,還要面臨社會對於女性外貌所訂下的審美標準。委員認為女性應該如何自處?
我們是被社會認為比較高政經地位的女性,當遇到心儀對象的時候,有可能會有幾種情形:
第一種,若對象是成就比自己高的男性,但對方的理想對象,可能不是已經達到一定成就與年齡的女性,因此雙方的需求無法對焦。有些高成就男性要找的不是強悍的另一半,可能偏向社會觀念裡比較女性化、柔美、聽話、主見不強的類型。
第二種,由於傳統社會男尊女卑的觀念與普遍印象,也會對擇偶過程造成影響,導致男性面對高政經成就的女性時,即便也有動心,卻會覺得自己高攀不起,甚至是女方覺得男方配不上自己。
高政經地位的女性,因為這些原因,有時找不到相守一生的伴侶。但這是個人的選擇,人生就是不斷選擇的過程,當選擇追求事業與職場上的成就,在家庭與婚姻裡,必然會有所犧牲,難有兩全。很多高政經地位的女性,在婚姻與家庭方面取得的成就,比不上普通的小資女、上班族女性,因為各自成就的領域畢竟不一樣。
在情感世界,除了選擇,還有「被選擇」,身為自主的現代女性,當然可以去追求自己心儀的對象,但不代表一定會成功,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
感情不是努力就有結果的。我們小時候讀書,只要肯努力,勤能補拙,一定不會考太差;但感情不是勤能補拙的東西,不能用讀書的方法去著力,有時候非常勤,但反而更拙,越是想方設法接近、糾纏,結果越是負面,這也是我的人生經驗。
對於大眾的審美標準與評判,過去我最不在乎這些東西,但是我的朋友、選民告訴我:「妳常常上電視,妳代表的是我們金門的形象,也必須到達一定的標準。」也因此,我的觀念也有所不同,雖然我不在意自己是否穿衣漂亮、膚白顯瘦,也知道自己達不到那種標準;但是,考慮到自己的形象代表著家鄉,所以我也有在改變。
不過,外界能注意到我們的形象當然很好,但我也希望民眾能更深入了解自己投票選出來的民意代表與公職人員,做了多少事情、花費多少努力,具備什麼價值觀與信仰,這些比外貌更為重要。但如今走向腥羶色更受歡迎的社會風氣,就難免如此。
五、公開自己的感情世界與處理方式,對於政治人物而言壓力不小,女性尤甚。玉珍委員從不諱言自己對於愛情的期許及努力,相當難得,請委員分享心路歷程。
我其實不排斥談論感情議題,我願意談的原因在於,在感情路上跌跌撞撞的過程,希望能夠分享給正在經歷這些的朋友們,帶來一些生命的共同啟發,這也算是我身為公眾人物所能盡的一些責任。
我認為透過分享能讓大家看到,即便是立法委員也會遇到感情上的挫敗,立委也會被甩、會被拒絕,也可能努力很久也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我們就跟你們一樣。所以即使遇到了情感上的挫折,也不用難過,因為這些事情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再有名的人也一樣。而在挫折發生的過程中,我們該如何去經歷,以後回頭來看,能覺得自己更成長了一點,知道未來在情感關係裡能怎麼做。
因此,只要在談論的過程中,不去揭露我過去交往對象的相關資訊,不去影響到人家的生活,我覺得都是OK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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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身為政治工作者,面對職場壓力,還有基於性別偏見的質疑,玉珍委員是如何應對的呢?
我有一句座右銘:「唯有經過萬箭穿心,你才能夠金剛不壞。」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來自金門,金門是個小地方,基本上大部分的人都互相認識,我剛到台北的時候,因為個性直率,凡事沒有想太多,常出現很多即興演出,我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但有時候,可能觀眾喜歡,就會變成媒體的焦點。
我記得起初最有名的事情是「夾手他人」、「見縫插珍」,當時我們去外交部進行抗爭,但是外交部卻對國會議員閉門不見,我當時身體被卡在門縫裡,換氣困難,但是媒體報導的重點變成是我的手夾在那裡,還幫我創造兩個成語;但民眾不瞭解實況,只知道自己接收到的訊息。那兩天我身體很不舒服,休養期間都沒有看新聞,等我出關才發現自己已經變成媒體焦點,梗圖傳得到處都是,臉書湧入很多留言,大家喜歡看熱鬧,所以酸民很多。當時我非常難過,因為我不知道事態會這樣發展,也是第一次經歷這麼大的陣仗。
直到有一天,我回金門,我朋友告訴我:「玉珍,妳知道妳上禮拜賺了一億嗎?」我問他什麼東西賺了一億,他說:「上禮拜總共有八間電視台,每一家都把妳的新聞播了20多次,妳的廣告費是不是賺了一億!」我突然笑了出來,這樣子正面思考,就覺得好多了。
當你覺得自己是所有事情的中心,以為「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所有人都在嘲笑我」的時候,事實上,對人們來講,你的事情並沒有那麼重要。這只是人們生活中的一個波段,覺得好笑所以笑一笑、講一講;但你的事情是人們生活的中心嗎?並不是!
有一天,我在立法院看到一位女性立委同事在哭,我就去關心她。因為她稍早質詢時的發言被媒體斷章取義,網路上一堆酸民留言罵她,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所以回到研究室,關上門一直哭。
我就上網看了一下,然後跟她說:「這件事情在網路上的報導聲量假設1,000則好了,本人今天什麼都沒做,網路聲量10,000則!當你以為你成為眾矢之的、是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實際上只有你自己這麼認為而已。」
面對壓力跟攻擊,我認為不用去區分男女,身而為人,都是一樣的。不論對方用性別、外表或立場等各方面來攻擊,不論在職場、感情或學業等各種領域,我們在當下都會覺得很痛苦、孤立無援,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錯了?
我認為面對這些壓力跟質疑,應該要有幾種體認:首先自我反省,所作所為是否符合自己的信仰與價值,是不是對的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要進一步去想,沒有人把你當成世界的焦點或中心,不必把事情看得太嚴重——經過萬箭穿心,才能夠金剛不壞。
「不遭人妒是庸才」,在職場上,不分性別或角色,在職場上遇到攻擊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你一定可以走過來,回首這些歷程,會發現自己吸收了更多養分,人生就是由此成長,也可以一笑置之了。
七、請玉珍委員送給「藍色」以及讀者們一些鼓勵:
很多人失戀的時候就像溺水時抓住浮木,為了挽回對方,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很需要心理學等各項專業的諮詢或方法,而且每個人都需要走過這些過程。現階段,我在台灣比較少看到相關的內容,相關的資源也還不夠。但許多人都有類似的困擾,需要心靈上的指引,我也希望「藍色」能多多往這個方向努力,這是台灣社會需要的東西。
我也是女性,我跟所有女性同胞經歷的事情都是一樣的,我失戀過、被甩過、求而不得過,也曾經與人相愛過;在這些過程中痛苦多久、得到什麼養分、用什麼方式恢復心情,如今回頭來看,都是成長的過程。
回顧那些曾經愛過的人,我是怎樣的受傷、難過,怎樣的放不下;又是如何成長,如何走出傷痛,這是每個人都走過的事情,我跟你們一樣。